阎学通：“冲突控制”是两极世界中美关系的关键

近日接受《朝日新闻》采访时，北京大学现代国际关系学院院长阎学通表示，随着中国崛起推动世界秩序发生重大变化，“冲突控制”概念应起到关键作用。

采访内容摘录如下：

问：中国的发展正导致中美关系发生变化，你怎么看？

阎：中国的影响力仍然大大局限于经济领域或购买力。世界正处于生产过剩的状态，买家掌握主动权。石油、汽车和飞机大量生产，但不易售出。而由于中国快速建立起购买力，世界开始讨好中国。

为什么好莱坞追随中国？因为中国购买它的电影。这一切都始于经济，但最后中国的价值体系将对世界事务产生巨大影响。

问：人民币也已成为一种有影响力的货币，为什么会这样？

答：日元没能像美元那样成为可以用作外汇储备的国际货币，日本的贸易顺差是一个主要原因。只要日本出口比进口多，日元就无法走向国际。美元的实力源自美国的贸易逆差。人民币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在全世界流通。中美两国之间的竞争，有一部分就将发生在出口量上。

问：你说过中美在文化和经济领域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能详细说明吗？

答：那是不可避免的。20世纪80年代，日本和美国在企业文化和其他问题上有过冲突。在美国和中国之间，当然也会有越来越多类似的冲突。

但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军事冲突。这就涉及到“冲突控制”，这是一个关键词。近期有关中美之间“新型大国关系”讨论的基础就是进行控制以避免军事冲突，尽管不会对文化和意识形态上的冲突进行控制。

问：传统双边关系和“新型大国关系”之间有什么区别？

答：中国有四种双边关系，取决于不同水平的友好关系：同俄罗斯等国的“友好合作关系”；同法国、德国等国的“正常关系”；同美国的“新型大国关系”；最后，还有“对抗关系”，这是对目前同日本的关系的描述。

新型大国关系不包含对抗，但涉及竞争，从友好程度来说，这种关系比正常关系差，只比对抗关系稍好。

目前为止，华盛顿和北京之间的新型大国关系保持在一种“浅层友好”的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状态会永远持续下去。新型大国关系有可能包含虚假朋友之间的真实对抗。使用合作关系来控制中美之间的竞争：这就是“新型”的全部含义。

问：有人将目前的中美关系称作“凉战”，一种关于冷战的文字游戏。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答：我不知道“凉战”指什么。从温度来讲，“凉战”应该在“热战”和“冷战”之间。“凉战”应该意味着中美关系比美国和前苏联之间的关系更具对抗性。我想“凉战”是对当前中美关系的一种错误描述。我想说今天的中美关系远不如过去的苏美关系那样紧张。我们冻结在了一起，不会发生战争。我更愿意称之为“冰战”。

问：习主席所推进的外交政策有什么特点？

答：这种外交政策旨在实现中国的民族复兴。中国的经济已经崛起，但中国还没有获得来自国际社会与此相称的尊重。以护照为例，尽管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已经超过日本，但日本护照比中国护照所受到的限制小得多（因此旅行的自由度更高）。

我们的朋友很少。我们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我们的朋友比美国少。华盛顿大约有40个盟友，但我们的盟友（几乎）为零。

问：这就是你主张中国需要盟友的原因，对吗？

答：如果中国保持不结盟，有些国家就开始担心，他们可能要承受其强大军事力量的冲击。通过和较小的邻国结盟，中国将能够保证它不会对它们构成安全威胁。没有盟友，邻国自然会感到害怕。

问：这些“较小的国家”是否有可能不愿同中国结盟？

答：它们是否想同我们结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是否想同它们结盟。只要中国提供资金，没有国家会不愿接受保护。

问：去年十月份，习举办了一场“有关同邻国的外交工作的会议”，他强调了同邻国的关系的重要性。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

答：过去美国是中国外交政策的重中之重，但未来重点将转移到邻国。比如，当华盛顿和莫斯科存在分歧时，我们原则上站在俄罗斯一边。至少我们不会站在美国一边。叙利亚局势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问：你是否把中国同日本的关系看作其邻国外交政策的一部分？

答：中日关系十分重要。我们拒绝同日本的安倍政府打交道，因为我们相信安倍无意改善双边关系。

问：有人担心中美会在南中国海发生冲突？你怎么看？

答：华盛顿和北京已经开始讨论控制海上安全的规则。北京呼吁制定（中美之间）覆盖全世界的规则，而不只是南中国海。但华盛顿不愿回应这些呼吁，并坚持认为中国不是一个全球海上大国。

但中国的海军会变得强大，中国的舰队只会不断成长。华盛顿一定会同意将讨论范围从南中国海扩大到中国东海甚至太平洋。

问：东南亚国家正面对中美两国在南中国海争端中关系的变化。你怎么看？

答：中国和美国在较量，不仅在东南亚，还有世界很多其他地区。东南亚国家面临着站在北京一边还是华盛顿一边的选择。越来越多的国家会面临世界变得更加两极化的局面（美国和中国各处一极）。

问：这会是一种零和选择吗？

答：这没办法。全球格局正在从单极向两极而非多极转变。这种转变源自力量的客观变化。

via ASAHI SHIMBUN